打造網路口碑起手式應該要怎麼做?

買讚買粉絲數還有效嗎?

新手粉絲頁上路,高粉絲人數有什麼幫助?

臉書粉絲專頁一直是社群經營重點項目,「按讚數」「粉絲數」一直是多數人評估經營成效與人氣的標準與第一印象;而新手電商經營者,在銷售上屢屢碰壁,是投放廣告出了問題,還是客戶對你的粉絲專頁沒有信心呢?

舉個例子來說,對一些消費者來說,「讚」比較多的店家也許比較有可信度;或是「粉絲」越多的餐廳感覺就比較不容易踩到地雷

「買讚」、「買追隨者」是一個很重要的行銷環節,尤其Facebook、Instagram的經營者要透過絕對安全的方式,持續累積粉絲人數,這樣未來進行行銷的時候,就可以留給訪客最佳的第一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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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A問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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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1:您的讚數或粉絲數相當於您的【門面】,是用戶對你得第一印象,我們用舉例的方式說明,假設A服飾店與B服飾店販售商品相同,A店粉絲數1萬,B店粉絲數1千,在消費者心裡觀感上,會對A店產生較高的信任度,進而選擇與A店消費。

Q2:保固是什麼?保固過期後就會掉光嗎?
A2:該類服務均有下降風險存在,下降是隨時可能發生的,因此保固是格外提供的保障,並不代表保固後就會掉光。如同您購買手機保固1年,1年內也是有壞的風險存在,但並不代表1年後就一定會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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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持和粉絲互動 增加IG洞察報告-貼文觸及(Reach)
。其實如果能夠和粉絲互動,那麼這就是拉近距離的一種方式,所以粉絲的消息必定要及時的回復,除了需要回復資訊之外,也可以通過遊戲獎勵的方式讓粉絲全部參與到其中,能夠有效增加粉絲的活躍度。

舉行投票活動。 衝臉書五星/推薦好評
在做自媒體時,其實也可以選擇一些帶有爭議性的話題,然後讓讀者進行投票,完事之後也可以按照這些投票的資料來做出分析,其實這一種投票的行為對於文章的閱讀量而言沒有任何的幫助,但是卻能夠快速的吸引用戶的參與。
借助節日祝福 增加fb貼文/圖片/影片/讚/表情讚
其實我們也可以借助於節日的祝福來引發大家的關注,比如馬上就要迎來雙11,那麼也可以在自己的文章中分享,是否準備在雙11中買買買又或者有什麼樣的看法,在文章的最後也可以反問一下讀者,其實這就能夠引發讀者的回答。

尋找有話題性的文章。 買fb個人追蹤數
其實在寫一篇自我媒體的時候,往往都需要找一些熱門的新聞,如此才會有更多的收益,因為一些熱門的新聞往往都會和觀點有聯繫, 衝fb五星/推薦好評那麼自媒體人首先就應該把自己的觀點闡述出來,如此就可以吸引其他人來評論,這就能夠有效提升粉絲的人數,當然如果你在尋找到話題性文章之後,根本不知道如何寫文章,不如考慮一下小發貓偽原創,你會發現寫一篇文章的速度更加的快。 衝IG洞察報告-貼文觸及(Reach)

梁實秋:旁若無人  在電影院里,我們大概都常遇到一種不愉快的經驗。在你聚精會神地靜坐著看電影的時候,會忽然覺得身下坐著的椅子顫動起來,動得很勻,不至于把你從座位里掀出去,動得很促,不至于把你顛搖入睡,顫動之快慢急徐,恰好令你覺得他討厭。大概是輕微地震罷?左右探察震源,忽然又不顫動了。在你剛收起心來繼續看電影的時候,顫動又來了。如果下決心尋找震源,不久就可以發現,毛病大概是出在附近的一位先生的大腿上。他的足尖踏在前排椅撐上,繃足了勁,利用腿筋的彈性,很優游的在那里發抖。如果這拘攣性的動作是由于羊癇風一類的病癥的暴發,我們要原諒他,但是不像,他嘴里并不吐白沫。看樣子也不像是神經衰弱,他的動作是能收能發的,時作時歇,指揮如意。若說他是有意使前后左右兩排座客不得安生,卻也不然。全是陌生人無仇無恨,我們站在被害人的立場上看,這種變態行為只有一種解釋,那便是他的意志過于集中,忘記旁邊還有別人,換言之,便是“旁若無人”的態度。  “旁若無人”的精神表現在日常行為上者不只一端。例如欠伸,原是常事,“氣乏則欠,體倦則伸。”但是在稠人廣眾之中,張開血盆巨口,作吃人狀,把口里的獠牙顯露出來,再加上伸胳臂伸腿如演太極,那樣子就不免嚇人。有人打哈欠還帶音樂的,其聲嗚嗚然,如吹號角,如鳴警報,如猿啼,如鶴唳,音容并茂,禮記:“待坐于君子,君子欠伸,撰杖屨,視日蚤莫,侍坐者請出矣。”是欠伸合于古禮,但亦以“君子”為限,平民豈可援引,對人伸胳臂張嘴,縱不嚇人,至少令人覺得你是在逐客,或是表示你自己不能管制你自己的肢體。  鄰居有叟,平常不大回家,每次歸來必令我聞知。清晨有三聲噴嚏,不只是清脆,而且宏亮,中氣充沛,根據那聲音之響我揣測必有異物入鼻,或是有人插入紙捻,那聲音撞擊在臉盆之上有金石聲!隨后是大排場的漱口,真是排山倒海,猶如骨鯁在喉,又似蒼蠅下咽。再隨后是三餐的飽嗝,一串串的咯聲,像是下水道不甚暢通的樣子。可惜隔著墻沒能看見他剔牙,否則那一份刮垢磨光的鉆探工程,場面也不會太小。  這一切“旁若無人”的表演究竟是偶然突發事件,經常令人困惱的乃是高聲談話。在喊救命的時候,聲音當然不嫌其大,除非是脖子被人踩在腳底下,但是普通的談話似乎可以令人聽見為度,而無需一定要力竭聲嘶地去振聾發聵。生理學告訴我們,發音的器官是很復雜的,說話一分鐘要有九百個動作,有一百塊筋肉在弛張,但是大多數人似乎還嫌不足,恨不得嘴上再長一個擴大器。有個外國人疑心我們國人的耳鼓生得異樣,那層膜許是特別厚,非扯著脖子喊不能聽見,所以說話總是像打架。這批評有多少真理,我不知道。不過我們國人會嚷的本領,是誰也不能否認的。電影場里電燈初滅的時候,總有幾聲“噯喲,小三兒,你在哪兒哪?”在戲院里,演員像是演啞劇,大鑼大鼓之聲依稀可聞,主要的聲音是觀眾鼎沸,令人感覺好像是置身蛙塘。在旅館里,好像前后左右都是廟會,不到夜深休想安眠,安眠之后難免沒有響皮底的大皮靴毫無慚愧地在你門前踱來踱去。天未大亮,又有各種市聲前來侵擾。一個人大聲說話,是本能;小聲說話,是文明。以動物而論,獅吼,狼嗥,虎嘯,驢鳴,犬吠,即是小如促織、蚯蚓,聲音都不算小,都不會像人似的有時候也會低聲說話。大概文明程度愈高,說話愈不以聲大見長。群居的習慣愈久,愈不容易存留“旁若無人”的幻覺。我們以農立國,鄉間地曠人稀,畎畝阡陌之間,低聲說一句“早安”是不濟事的,必得扯長脖子喊一聲“你吃過飯啦?”可怪的是,在人煙稠密的所在,人的喉嚨還是不能縮小。更可異的是,紙驢嗓,破鑼嗓,喇叭嗓,公雞嗓,并不被一般的認為是缺陷,而且麻衣相法還公然地說,聲音洪亮者主貴!  叔本華有一段寓言:  “一群豪豬在一個寒冷的冬天擠在一起取暖,但是他們的刺毛開始互相擊刺,于是不得不分散開。可是寒冷又把他們驅在一起,于是同樣的事故又發生了。最后,經過幾番的聚散,他們發現最好是彼此保持相當的距離。同樣的,群居的需要使得人形的豪豬聚在一起,只是他們本(www.lz13.cn)性中的帶刺的令人不快的刺毛使得彼此厭惡。他們最后發現的使彼此可以相安的那個距離,便是那一套禮貌;凡違犯禮貌者便要受嚴詞警告——用英語來說——請保持相當距離。用這方法,彼此取暖的需要只是相當的滿足了;可是彼此可以不至互刺。自己有些暖氣的人情愿走得遠遠的,既不刺人,又可不受人刺。”  逃避不是辦法。我們只是希望人形的豪豬時常地提醒自己:這世界上除了自己還有別人,人形的豪豬既不止我一個,最好是把自己的大大小小的刺毛收斂一下,不必像孔雀開屏似的把自己的刺毛都盡量地伸張。 梁實秋作品_梁實秋散文集 梁實秋:雅舍 梁實秋:客分頁:123

謝冰瑩:雨  一個多星期以來,老是下著連綿不斷的牛毛雨,心里充滿了抑郁、煩悶和憤慨。  是的,別人在雨天只有煩悶和苦惱,而我卻有憤慨的!我詛咒這梅雨似的天氣,它喚起了我創痛的回億。雖然在烈日炎炎的夏天,也曾熱烈地希望過下雨,但那是另一種心情,而且我所希望的是傾盆的大雨,而不是絲絲的牛毛雨。記得我第一次踏上廣西的地界,那是初抵梧州的第二天,我們和朋友到洞天吃晚飯,去時還看到美麗的晚霞掛在西邊的山上,不料吃了飯回來,已是大雨滂沱,滿街成了江河了。  除開我,他們三個人都很著急,尤其那位女朋友穎,更后悔沒有帶傘出來。我卻暗暗地高興,不管他們討厭不討厭,終于說出這樣的話來:“這樣的雨,下得痛快極了,但希望明天就天晴。”  “廣西的氣候,在一小時內,常常會變化三四次的,也許今晚上你們就可看到月亮哩。”  致深先生的預言,雖然沒有兌現,晚上仍繼續著下雨,但第二天的確是個好晴天。  來南寧將近三個月了,除了感到這兒缺少山水之美,像生活在沙漠中一般的枯燥外,對于氣候,我似乎沒有什么不滿意的地方。原因是南寧的氣候很合我的脾胃,常常在晴天突然下起大雨來,但下過立刻又晴了,這是使我最高興最痛快的。不料最近一個多星期來,討人厭的牛毛雨日夜地下個不停,說句過火一點的話,有時煩惱到了極點,恨不得立刻離開這兒跑向那有陽光或者正下著狂風暴雨的地方去!  起初,在牛毛雨初下的第一天,我不但絲毫都不覺討厭,而且一到下課,我便椅在欄桿邊,欣賞那幅富有詩意的煙雨蒙蒙的畫圖。  從小樓的東邊望去,有一條由鄉下直通城市的小石徑,那是和一條終年黃濁的溪水平行的,彎彎曲曲,一直通到綠樹叢里便遮斷了去路,望過去,好似那邊有一座深邃的森林。這路不知還有多長,在森林中不知藏著有多少稀奇的神秘的景物。每每看到由鄉下挑著青菜到市上售賣的村婦,在樹叢里消失她們的影子時,我會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惆悵。  溪水上架著一條小小的板橋。天晴的時候,五點半鐘便看見有小姑娘或老太婆在橋下洗菜搗衣了;雨天雖然這么早看不見她們的影子,捕魚人卻每天都可以看到。他們披著用棕葉編成的雨衣,戴著一頂蒲葉的斗簽,蹲在溪邊,聚精會神地注視著網。這情景,簡直是一首詩,一幅畫的材料。更有趣的是,每當他用力拖起沉重的網來時,我總是伸長脖子去望他──其實網里有沒有魚,我是看不清楚的──有時望到他的手在動了,從網里抓到了什么丟進簍子里去,我便替他高興,不期然地微笑起來,不管那握在他手里的是小魚或者蝦子,但對于他總是生利的東西。如果當他舉起網來,看了一下重新又把網沉下水里的時候,我的心也不由得感到微微的失望,這不知是種什么心理,也許因為我小時候喜歡撈魚,而且希望每次都不落空,所以以自己的心理來代替他人呢!  小樓的南面,就是種著蔬菜和蕃薯的土坡,那里有連接著的茅屋三間,還有一間上面補著瓦而周圍卻用茅草圍著,破爛不堪的小屋子。從沒有看到有人出進,也許這是堆肥料或者養雞豬的地方?  每逢雨天,在那三間茅屋的旁邊,傾瀉著一條小瀑布,聲音很大,一到夜闌人靜的深夜,好像與東京奧多摩的瀑布差不多。更奇怪的是小瀑布的水特別澄清,它流在溪水里也絕不同流合污,變成濁色,它的確是“眾水皆濁我獨清”。不信,你自己跑來看看好了。  茅屋的后面,有幾間半被樹林遮住了的瓦屋;再過去,就是一座整齊壯觀、屋頂上豎著十字架的天主堂。在這小小的領域里,居然可以看到三個不同的階級,這簡直是中國社會的縮影。每天早晨,禮拜堂的鐘聲當當當地響了時,便有一大批婦人抱著小孩,小孩牽著大人的手,擠向禮拜堂去。帝國主義的勢力實在太大了,無論什么窮鄉僻壤、交通閉塞的地方,都有他們的足跡。中國的群眾,有知識的被他收買,無知識的被他麻醉。可憐的勤勞善良的老百姓,他們不信自己是創造世界的萬能上帝,而去信仰那虛無飄渺的耶穌,自己用血汗所換來的代價,通通送進了帝國主義者的腰包里。而高鼻子洋人卻整天在宣傳“凡貧病之人,只要信主,主就保佑你上天堂”。唉!可憐無知的群眾,哪里知道他們之所謂天堂,就是真正的地獄呢?  小樓之西,是一片廣漠無限的墓地,名叫小校常那兒不知埋葬了多少年來的貧苦年幼的白骨,革命先烈的忠魂。在晴和的日子,你可縱目四眺,望見天涯地角的山林,望見絕無塵埃的云天,望見成群的小鳥翱翔,牧牛郎騎在牛背上吹短笛。但是雨天,這一切美景都被籠罩在煙雨蒙蒙中了。那直挺挺豎在墓道邊的電桿,任你的目力如何尖銳,也只能數到十二三根。對著這一片迷茫的煙景,我現在并沒有詩一般的心情來享受,我只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窒人的空氣布滿四周,沉重的郁悶壓在心頭。我想狂叫幾聲,叫破這死氣沉沉的空氣;我想飛,飛上那紅光閃爍的天邊!……那也是這樣的一個雨天,我們被鎖在牢獄里,那絲絲的雨像門簾似的垂在窗外,我和五個××女人縮做一團,警犬──看守的警察──穿上了大衣,頭縮在衣領里,兩手互相摩擦著,他走近鐵門來用輕蔑的語氣問著:“支那始娘,你也冷不?”  “我不冷!我的熱血在沸騰,我的心在燃燒!”  我的聲音是粗暴的、憤怒的,說話的口沫濺到警犬的臉上去了(那時我正站起來伸伸腰),他恨恨地罵了一聲“馬鹿”!我的血管幾乎要漲破了,我咬緊了牙根,恨不得一拳打開鐵門,沖出去殺死這侮辱我的帝國主義的走狗,殺盡這班狼心狗肺的人類之敵!  就在那天晚上,六個人蓋著一條發臭的薄被,躺在潮濕的地板上,我病了!起初是傷風、咳嗽,后來周身發熱、頭痛。除了想喝水外,什么東西都不想吃(其實除了一天兩次硬飯外,也沒有什么東西可吃)。但開水是有一定的時間發給的,每天只有兩次,每次以一杯為限。在病倒的第三天,我要求警犬替我買點阿司匹靈和水果來吃,但誰理你呢?我想這回是非死不可了,不是氣死也會病死的。然而特寫給我的字,一個個都在我的眼前跳躍:“不要絕食,我們不能死的,我們總有恢復自由的一天,總有消滅帝國主義者的一天!”  一想到這幾句(www.lz13.cn)話,我的精神便振作了!第二天,我勉強地吃了幾口飯,一片咸蘿卜。  第六天,雨停止了,從鐵窗望過去,外面是一片紅的。呵,暖和的太陽出來了,雖然照不到冰冷、潮濕、黑暗的牢獄,但只要有太陽,是會溫暖我冰冷的心、醫治我受創的心的。  回憶那段生活是使人難受的,尤其在雨天回憶,更感到難受。  一九三五年十一月十五日于小樓  (選自《湖南的風》,光明書局1936年版)   謝冰瑩作品_謝冰瑩散文集 謝冰瑩:流星 謝冰瑩:蘆溝橋的獅子分頁:123

遲子建:逝川  大約是每年的九月底或者十月初吧,一種被當地人稱為“淚魚”的魚就從逝川上游哭著下來了。  此時的漁民還沒有從漁汛帶給他們的疲乏和興奮中解脫出來,但只要感覺到入冬的第一場雪要來了,他們就是再累也要準備捕魚工具,因為無論如何,他們也要打上幾條淚魚,才算對得起老婆孩子和一年的收獲。  淚魚是逝州獨有的一種魚。身體呈扁圓形,紅色的鰭,藍色的鱗片。每年只在第一場雪降臨之后才出現,它們到來時整條逝川便發出嗚嗚嗚的聲音。  這種魚被捕上來時雙眼總是流出一串串珠玉般的淚珠,暗紅的尾輕輕擺動,藍幽幽的鱗片泛出馬蘭花色的光澤,柔軟的鰓風箱一樣呼嗒呼嗒地翕動。漁婦們這時候就趕緊把丈夫捕到的淚魚放到碩大的木盆中,安慰它們,一遍遍祈禱般地說著: “好了,別哭了;好了,別哭了;好了,別哭了……”從逝川被打撈上來的淚魚果然就不哭了,它們在岸上的木盆中游來游去,仿佛得到了意外的溫暖,心安理得了。  如果不想聽逝川在初冬時節的悲涼之聲,那么只有打撈淚魚了。  淚魚一般都在初雪的傍晚從上游下來,所以漁民們早早就在岸上燃起了一堆堆篝火。那篝火大多是橘黃色的,遠遠看去像是一只只金碗在閃閃發光。這一帶的漁婦大都有著高高的眉骨,厚厚的單眼皮,肥肥的嘴唇。她們走路時發出咚咚的響聲,有極強的生育能力,而且食量驚人。漁婦們喜歡包著藏青色或銀灰色的頭巾,無論長幼,都一律梳著發髻。她們在逝川岸邊的形象宛如一株株粗壯的黑樺樹。  逝川的源頭在哪里漁民們是不知道的,只知道它從極北的地方來。它的河道并不寬闊,水平如鏡,即使盛夏的暴雨時節也不呈現波濤洶涌的氣象,只不過裊裊的水霧不絕如縷地從河面向兩岸的林帶蔓延,想必逝川的水應該是極深的吧。  當晚秋的風在林間放肆地撕扯失去水分的樹葉時,敏感的老漁婦吉喜就把捕撈淚魚的工具準備好了。吉喜七十八歲了,干瘦而駝背,喜歡吃風干的漿果和蘑菇,常常自言自語。如果你乘著小船從逝川的上游經過這個叫阿甲的小漁村,想喝一碗噴香的茶,就請到吉喜家去吧。她還常年備著男人喜歡抽的煙葉,幾桿銅質的煙鍋齊刷刷地橫躺在柜上,你只需享用就是了。  要認識吉喜并不困難。在阿甲,你走在充滿新鮮魚腥氣的土路上,突然看見一個豐腴挺拔有著高高鼻梁和鮮艷嘴唇的姑娘,她就是吉喜,年輕時的吉喜,時光倒流五十年的吉喜。她發髻高綰,明眸皓齒,夏天總是穿著曳地的灰布長裙,吃起生魚來是那么惹人喜愛。那時的漁民若是有害胃病而茶飯不思的,就要想著看看吉喜吃生魚時的表情。吉喜光銳的牙齒嚼著雪亮的鱗片和嫩白的魚肉,發出奇妙的音樂聲,害病的漁民就有了吃東西的欲望。而現在你若想相逢吉喜,也是件很容易的事。在阿甲漁村,你看哪一個駝背的老漁婦在突然抬頭的一瞬眼睛里迸射出雪亮的魚鱗般的光芒,那個人便是吉喜,老吉喜。  雪是從凌晨五時悄然來臨的。吉喜接連做了幾個噩夢,暗自說了不少上帝的壞話。正罵著,她聽見窗欞發出刮魚鱗一樣的嚓嚓的響聲。不用說,雪花來了,淚魚也就要從逝川經過了。吉喜覺得冷,加上一陣拼命的咳嗽,她的黨全被驚醒了。她穿衣下炕,將火爐引著,用鐵質托架烤上兩個土豆,然后就點起油燈,檢查捕淚魚的網是否還有漏洞。她將網的一端拴在火墻的釘子上,另一側固定在門把手上,從門到火墻就有一幅十幾米長的魚網像疏朗的霧氣一樣飄浮著。銀白的網絲在油燈勃然跳花的時候呈現出琥珀色,吉喜就仿佛聞到了樹脂的香氣。網是吉喜親手織成的,網眼還是那么勻稱,雖然她使用木梭時手指不那么靈活了。在阿甲,大概沒有人家沒有使過吉喜織的網。她年輕的時候,年輕力壯的漁民們從逝川進城回來總是帶回一團團雪白的絲線,讓她織各種型號的網,當然也給她帶一些頭巾、首飾、紐扣之類的飾物。吉喜那時很樂意讓男人們看她織網。她在火爆的太陽下織,也在如水的月光下織,有時織著織著就睡在魚網旁了,網雪亮地環繞著她,猶如網著一條美人魚。  吉喜將蒼老的手指伸向網眼,又低低地罵了上帝一句什么,接著去看烤土豆熟了幾成,然后又燒水沏茶。吉喜磨磨蹭蹭地吃喝完畢時,天猶猶豫豫地亮了。從灰蒙蒙的玻璃窗朝外望去,可以看見逝川泛出黝黑的光澤。吉喜的木屋就面對著逝川,河對岸的林帶一片蒼茫。肯定不會有鳥的蹤跡了。吉喜看了會兒天,又有些瞌睡,她低低咕噥了一句什么,就歪倒在炕上打盹。她再次醒來是被敲門聲驚醒的,來人是胡會的孫子胡刀。胡刀懷中擁著一包茶和一包干棗,大約因為心急沒戴棉帽.頭發上落了厚厚一層雪,像是頂著一張雪白的面餅,而他的兩只耳朵被凍得跟山植一樣鮮艷。胡刀懊喪地連連說:“吉喜大媽,這可怎么好,這小東西真不會挑日子,愛蓮說感覺身體不對了,挺不過今天了,唉,淚魚也要來了,這可怎么好,多么不是時候……”  吉喜把茶和干棗收到柜頂,看了一眼手足無措的胡刀。男人第一次當爸爸時都是這么慌亂不堪的。吉喜喜歡這種慌亂的神態。  “要是淚魚下來時她還生不下來,吉喜大媽,您就只管去逝川捕淚魚,唉,真的不是時候。還差半個月呢,這孩子和淚魚爭什么呢……”胡刀垂手站在門前翻來覆去地說著,并且不時地朝窗外看著。窗外能有什么?除了雪還是雪。  在阿甲漁村有一種傳說,淚魚下來的時候,如果哪戶沒有捕到它,一無所獲,那么這家的主人就會遭災。當然這里沒有人遭災,因為每年的這個時候人們守在逝川旁都是大有收獲的。淚魚不同于其它魚類,它被網掛上時百分之百都活著,大約都是一斤重左右,體態勻稱玲瓏。將這些藍幽幽的魚投入注滿水的木盆中,次日凌晨時再將它們放回逝川,它們再次入水時便不再發出嗚嗚嗚的聲音了。  有誰見過這樣奇異的魚呢?  吉喜打發胡刀回家去燒一鍋熱水。她吃了個土豆,喝了碗熱茶,把捕魚工具一一歸置好,關好火爐的門,戴上銀灰色的頭巾便出門了。  一百多幢房屋的阿甲漁村在雪中顯得規模更加小了。房屋在雪中就像一顆顆被糖腌制的蜜棗一樣。吉喜望了望逝川,它在初雪中顯得那么消瘦,她似乎能感覺到淚魚到來前河水那微妙的震顫了。她想起了胡刀的祖父胡會,他就被葬在逝川對岸的松樹林中。這個可憐的老漁民在七十歲那年成了黑熊的犧牲品。年輕時的胡會能騎善射,圍剿龜魚最有經驗。別看他個頭不高,相貌平平,但卻是阿甲姑娘心中的偶像。那時的吉喜不但能捕魚、能吃生魚,還會刺繡、裁剪、釀酒。胡會那時常常到吉喜這兒來討煙吃,吉喜的木屋也是胡會幫忙張羅蓋起來的。那時的吉喜有個天真的想法,認定百里挑一的她會成為胡會的妻子然而胡會卻娶了毫無姿色和持家能力的彩珠。胡會結婚那天吉喜正在逝川旁刳生魚,她看見迎親的隊伍過來了,看見了胡會胸前戴著的愚蠢的紅花,吉喜便將木盆中滿漾著魚鱗的腥水兜頭朝他澆去,并且發出快意的笑聲。胡會歉意地沖吉喜笑笑,滿身腥氣地去接新娘。吉喜站在逝川旁拈起一條花紋點點的狗魚,大口大口地咀嚼著,眼淚簌簌地落了下來。  胡會曾在某一年捕淚魚的時候告訴吉喜他沒有娶她的原因。胡會說:“你太能了,你什么都會,你能挑起門戶過日子,男人在你的屋檐下會慢慢喪失生活能力的,你能過了頭。”  吉喜恨恨地說:“我有能力難道也是罪過嗎?”  吉喜想,一個漁婦如果不會捕魚、制干菜、曬魚干、釀酒、織網,而只是會生孩子,那又有什么可愛呢?吉喜的這種想法釀造了她一生的悲劇。在阿甲,男人們都欣賞她,都喜歡喝她釀的酒,她烹的茶,她制的煙葉,喜歡看她吃生魚時生機勃勃的表情,喜歡她那一口與眾不同的白牙,但沒有一個男人娶她。逝川日日夜夜地流,吉喜一天天地蒼老,兩岸的樹林卻愈發蓊郁了。  吉喜過了中年特別喜歡唱歌。她站在逝川岸邊刳生魚時要唱,在秋季進山采蘑菇時要唱,在她家的木屋頂晾制干菜時要唱,在傍晚給家禽喂食時也要唱。吉喜的歌聲像炊煙一樣在阿甲漁村四處彌漫,男人們聽到她的歌聲就像是聽到了淚魚的哭聲一樣心如刀絞。他們每逢吉喜唱歌的時候就來朝她討煙吃,并且親切地一遍遍地叫著“吉喜吉喜”。吉喜就不再唱了,她麻利地碾碎煙末,將煙鍋擦得更加亮堂,銅和木紋都顯出上好的本色。她喜歡聽男人們喚她“吉喜吉喜”的聲音,那時她就顯出小鳥依人的可人神態。然而吃完她煙的男人大都拍拍腳掌趿上鞋回家了,留給吉喜的,是月光下的院子里斑斑駁駁的樹影。吉喜過了四十歲就不再歌唱了,她開始沉靜地迎接她頭上出現的第一根白發,頻繁地出入一家家為女人們接生,她是多么羨慕分娩者有那極其幸福痛苦的一瞬啊。  在吉喜的接生史上,還沒有一個孩子是在淚魚到來的這天出生的,從來沒有過。她暗自祈禱上帝讓這孩子在黃昏前出生,以便她能成為逝川岸邊捕淚魚的一員。她這樣在飛雪中祈禱上帝的時候又覺得萬分可笑,因為她剛剛說了上帝許多壞話。  胡刀的妻子挺直地躺在炕上,因為陣痛而揮汗如雨,見到吉喜,眼睛濕濕地望了她一眼。吉喜洗了洗手,詢問反應有多長時間了,有什么感覺不對的地方。胡刀手忙腳亂地在屋中央走來走去,一會兒踢翻了木盆,水流滿地;一會兒又把墻角戳冰眼的鐵釬子碰倒了,發出“當啷”的聲響。吉喜忍不住對胡刀說:“你置備置備捕淚魚的工具吧,別在這忙活了。”  胡刀說:“我早就準備好了。”  吉喜說:“劈柴也準備好了?”  胡刀唯唯諾諾地說:“備好了。”  吉喜又說:“魚網得要一片三號的。”  胡刀仍然不開竅,“有三號的魚網。”說完,在沏茶時將茶葉筒碰翻了,又是一聲響,產婦痙攣了一下。  吉喜只得嚇唬胡刀了:“你這么有能耐,你就給你老婆接生吧。”  胡刀嚇得面如土色:“吉喜大媽,我怎么會接生,我怎么能把這孩子接出來?”  “你怎么送進去的,就怎么接出來吧。”吉喜開了一句玩笑,胡刀這才領會他在這里給產婦增加精神負擔了,便張皇失措地離去,走時又被門檻給絆倒了,噗地趴在地上,唉喲叫著,十分可笑可愛。  胡刀家正廳的北墻上掛著胡會的一張畫像。胡會歪戴著一頂黑氈帽,叼著一桿長煙袋,笑嘻嘻的,那是他年輕時的形象。  吉喜最初看到這幅畫時笑得前仰后合。胡會從城里回來,一上岸,就到吉喜這兒來了。吉喜遠遠看見胡會背著一個皮兜,手中拿著一卷紙,就問他那紙是什么,胡會狡黠地展開了畫像,結果她看到了另一個胡會。她當時笑得大叫:“活活像只出洋相的猴子,誰這么糟踐你?”  胡會說:“等有一天我死了,你就不覺得這是出洋相了。”  的確,吉喜現在老眼昏花地看著這幅畫像,看著年輕的胡會,心中有了某種酸楚。  午后了。產婦折騰了兩個小時,倒沒有生產的跡象了,這使吉喜有些后怕。這樣下去,再有四五個小時也生不下來,而淚魚分明已經要從逝川下來了。她從窗戶看見許多人往逝川岸邊走去,他們已經把劈柴運去了。一些狗在雪中活躍地奔跑著。  胡刀站在院子的豬圈里給豬續干草。有些干草屑被風雪給卷起來,像一群小魚在舞蹈。時光倒回五十年的吉喜正站在屋檐前挑干草。她用銀白的叉子將它們挑到草垛上,預備牲畜過冬時用。吉喜烏黑的頭發上落著干草屑,褐綠色的草屑還有一股草香氣。秋天的黃昏使林間落葉有了一種質地沉重的感覺,而隱約的晨霜則使玻璃窗有了新鮮的淚痕。落日掉進逝川對岸的莽莽叢林中了,吉喜這時看見胡會從逝川的上游走來。他遠遠蠕動的形象恍若一只螞蟻,而漸近時則如一只笨拙的青蛙,走到近前就是一只搖著尾巴的可愛的叭兒狗了。  吉喜笑著將她體味到的類似螞蟻、青蛙、叭兒狗的三種不同形象說與胡會。胡會也笑了,現出很滿意的神態,然后甩給吉喜一條剛打上來的細鱗魚,看著她一點點地吃掉。吉喜進了屋,在昏暗的室內給胡會準備茶食。胡會突然攔腰抱住了吉喜,將嘴唇貼到吉喜滿是腥味的嘴上,吉喜的口腔散發出逝川獨有的氣息,胡會長久地吸吮著這氣息。  “我遠遠走來時是個啥形象?”胡會咬了一下吉喜的嘴唇。  “螞蟻。”吉喜氣喘吁吁地說。  “快到近前呢?”胡會將吉喜的腰摟得更緊。  “青蛙。”吉喜輕聲說。  “到了你面前呢?”胡會又咬了一下吉喜的嘴唇。  “搖著尾巴的叭兒狗。”吉喜說著抖了一下身子,因為頭上的干草屑落到脖頸里令她發癢了。  “到了你身上呢?臉貼臉地對著你時呢?”胡會將吉喜抱到炕上,輕輕地撩開了她的衣襟。  吉喜什么也沒說,她不知道他那時像什么。而當胡會將他的深情有力地傾訴給她時,扭動著的吉喜忽然喃喃呻吟道:“這時是只吃人的老虎。”  火爐上的水開了,沸水將壺蓋頂得噗噗直響。吉喜也顧不得水燒老了,一任壺蓋活潑地響下去,等他們濕漉漉地彼此分開時,一壺開水分明已經被燒飛了,屋子里洋溢著暖洋洋的水蒸氣。  吉喜在那個難忘的黃昏盡頭想,胡會一定會娶了她的。她會給他烹茶、煮飯、剖魚、喂豬,給他生上幾個孩子。然而胡會卻娶了另一個女人做他的妻子。當吉喜將滿是鱗片的刳魚水兜頭澆到新郎胡會身上時,她覺得那天的太陽是如此蒼白冷酷。從此她不允許胡會進入她的屋子,她的煙葉和茶點寧肯留給別的男人,也不給予他。胡會死的時候,全阿甲漁村的人都去參加葬禮了,惟獨她沒有去。她老邁地站在窗前,望著日夜川流不息的逝川,耳畔老是響起沸水將壺蓋頂得噗噗的聲響。  產婦再一次呻吟起來,吉喜從胡會的畫像前離開。她邊挪動步子邊嘟囔道:  “唉,你是多么像一只出洋相的猴子。”說完,又慣常地罵了上帝一句什么,這才來到產婦身邊。  “吉喜大媽,我會死嗎?”產婦從毯子下伸出一只濕漉漉的手。  “頭一回生孩子的女人都想著會死,可沒有一個人會死的。有我在,沒有人會死的。”吉喜安慰道,用毛巾擦了擦產婦額上的汗,“你想要個男的還是女的?”  產婦疲憊地笑笑:“只要不是個怪物就行。”  吉喜說:“現在這么想,等孩子生下來就橫挑鼻子豎挑眼了。”吉喜坐在炕沿前說,“看你這身子,像是懷了雙胞胎。”  產婦害怕了:“一個都難生,兩個就更難生了。”  吉喜說:“人就是嬌氣,生一個兩個孩子要哎喲一整天。你看看狗和貓,哪一窩不生三五個,又沒人侍候。貓要生前還得自己叼棉花絮窩,它也是疼啊,就不像人這么嬌氣。”  吉喜一番話,說得產婦不再哎喲了。然而她的堅強如薄冰般脆弱,沒挺多久,便又呻吟起來,并且口口聲聲罵著胡刀:“胡刀,你死了,你作完孽就不管不顧了,胡刀,你怎么不來生孩子,你只知道痛快……”  吉喜暗自笑了。天色轉暗了,胡刀已經給豬續完了干草,正把劈好的干柴攏成一捆,預備著夜晚在逝川旁用。雪小得多了,如果不仔細看,分明就是停了的樣子。地上積的雪可是厚厚的了。紅松木柵欄上頂著的雪算是最好看的,那一朵朵碗形的雪相挨迤邐,被身下紅燭一般的松木桿映襯著,就像是溫柔的火焰一樣,瑰麗無比。  天色灰黑的時候吉喜覺得心口一陣陣地疼了。她聽見漁村的狗正撒歡地吠叫著,人們開始到逝川旁生篝火去了。產婦又一次平靜下來,她出了過多的汗,身下干爽的葦席已經潮潤了。吉喜點亮了蠟燭,產婦朝她歉意地笑了,“吉喜大媽,您去捕淚魚吧。沒有您在逝川,人們就覺得捕淚魚沒有意思了。”  的確,每年在初雪的逝川岸邊,吉喜總能打上幾十條甚至上百條的活蹦亂跳的淚魚。吉喜用來裝淚魚的木盆就能惹來所有人的目光。小孩子們將手調皮地伸入木盆中,去摸淚魚的頭或尾,攪得木盆里一陣翻騰。爸媽們這時就過來喝斥孩子了: “別傷著淚魚的鱗!”  吉喜說:“我去捕淚魚,誰來給你接生?”  產婦說:“我自己。你告訴我怎樣剪臍帶,我一個人在家就行,讓胡刀也去捕淚魚。”  吉喜嗔怪道:“看把你能耐的。”  產婦挪了一下腿說:“吉喜大媽,捕不到淚魚,會死人嗎?”  吉喜說:“哪知道呢,這只是傳說。況且沒有人家沒有捕到過淚魚。”  產婦又輕聲說:“我從小就問爸媽,淚魚為什么要哭,為什么有著藍色的鱗片,為什么在初雪之后才出現,可爸媽什么也回答不出來。吉喜大媽,您知道嗎?”  吉喜落寞地垂下雙手,喃喃地說:“我能知道什么呢,要問就得去問逝川了,它能知道。”  產婦又一次呻吟起來。  天完全暗下來了。逝川旁的篝火漸漸亮起來,河水開始發出一種隱約的嗚咽聲,漁民們連忙占據著各個水段將銀白的網一張一張地撒下去。木盆里的水早已準備好了,漁婦們包著灰色或藍色的頭巾在岸上結結實實地走來走去。逝川對岸的山披著銀白的樹掛,月亮竟然奇異地升起來了。冷清的月光照著河水、篝火、木盆和漁民們黝黑的臉龐,那種不需月光照耀就橫溢而出的悲涼之聲已經從逝川上游傳下來了。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仿佛萬千只小船從上游下來了,仿佛人世間所有的落葉都朝逝川涌來了,仿佛所有樂器奏出的最感傷的曲調匯集到一起了。逝川,它那毫不掩飾的悲涼之聲,使阿甲漁村的人沉浸在一種宗教氛圍中。有個漁民最先打上了一條淚魚,那可憐的魚輕輕擺著尾巴,眼里的淚紛紛垂落。這家的漁婦趕緊將魚放入木盆中,輕輕地安慰道:“好了,別哭了;好了,別哭了……”橘黃的黃火使漁婦的臉幻化成古銅色,而她包著的頭巾則成為蒼藍色。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夜越來越深了,胡刀已經從逝川打上了七條淚魚。他抽空跑回家里,看他老婆是否已經生了。那可憐的女人睜著一雙大眼呆呆地望著天棚,一副絕望的表情。  “難道這孩子非要等到淚魚過去了才出生?”吉喜想。  “吉喜大媽,我守她一會兒,您去逝川吧。我已經捕了七條淚魚了,您還一條沒捕呢。”胡刀說。  “你守她有什么用,你又不會接生。”吉喜說。  “她要生時我就去逝川喊您,沒準——”胡刀吞吞吐吐地說,“沒準明天才能生下來呢。”  “她挺不過今夜,十二點前準生。”吉喜說。  吉喜喝了杯茶,又有了一些精神,她換上一根新蠟燭,給產婦講她年輕時鬧過的一些笑話。產婦入神地聽了一會兒,忍不住笑起來。吉喜見她沒了負擔,這才安心了。  大約午夜十一時許,產婦再一次被陣痛所包圍。開始還是小聲呻吟著,最后便大聲叫喚。見到胡刀張皇失措進進出出時,她似乎找到了痛苦的根源,簡直就要咆哮了。吉喜讓胡刀又點亮了一根蠟燭,她擎著它站在產婦身旁。羊水破裂之后,吉喜終于看見了一個嬰孩的腦袋像只熟透的蘋果一樣微微顯露出來,這顆成熟的果實呈現著醉醺醺的神態,吉喜的心一陣歡愉。她竭力鼓勵產婦:“再加把勁,就要下來了,再加把勁,別那么嬌氣,我還要捕淚魚去呢……”  那顆猩紅的果實終于從母體垂落下來,那生動的啼哭聲就像果實的甜香氣一樣四處彌漫。  “哦,小丫頭,嗓門怪不小呢,長大了肯定也愛吃生魚!”吉喜沉靜地等待第二個孩子的出世。十分鐘過去了,二十分鐘過去了,產婦呼吸急促起來,這時又一顆成熟的果實微微顯露出來。產婦嚎叫了一聲,一個嗓門異常嘹亮的孩子騰地沖出母腹,是個可愛的男嬰!  吉喜大叫著:“胡刀胡刀,你可真有造化,一次就兒女雙全了!”  胡刀興奮得像只采花粉的蜜蜂,他感激地看著自己的妻子,像看著一位功臣。產婦終于平靜下來,她舒展地躺在鮮血點點的濕潤的葦席上,為能順利給胡家添丁進口而感到愉悅。  “吉喜大媽,興許還來得及,您快去逝川吧。”產婦疲乏地說。  吉喜將滿是血污的手洗凈,又喝了一杯茶,這才包上頭巾走出胡家。路過廳堂,本想再看一眼墻上胡會的那張洋相百出的畫像,不料墻上什么畫像也沒有,只有一個木葫蘆和兩把木梭吊在那兒。吉喜吃驚不小,她剛才見到的難道是胡會的鬼魂?吉喜詫異地來到院子,空氣新鮮得仿佛多給她加了一葉肺,她覺得舒暢極了。胡刀正在燒著什么,一簇火焰活躍地跳動著。  “你在燒什么?”吉喜問。  胡刀說:“俺爺爺的畫像。他活著時說過了,他要是看不到重孫子,就由他的畫像來看。要是重孫子出生了,他就不必被掛在墻上了。”  吉喜看著那簇漸漸熄滅的火焰凄涼地想:“胡會,你果然看到重孫子了。不過這胡家的血脈不是由吉喜傳播下來的。”  胡刀又說:“俺爺爺說人只能管一兩代人的事,超不過四代。過了四代,老人就會被孩子們當成怪物,所以他說要在這時毀了他的畫像,不讓人記得他。”  火焰燒化了一片雪地,它終于收縮了、泯滅了。借著屋子里反映出的燭光,雪地是檸檬色的。吉喜聽著逝川發出的那種輕微的嗚咽聲,不禁淚滾雙頰。她再也咬不動生魚了,那有質感的鱗片當年在她的齒問是怎樣發出暢快的叫聲啊。她的牙齒可怕地脫落了,牙床不再是鮮紅色的,而是青紫色的,像是一面曠日持久被煙熏火燎的老墻。她的頭發稀疏而且斑白,極像是冬日山洞口旁的一簇孤寂的荒草。  吉喜就這么流著淚回到她的木屋,她將魚網搭在蒼老的肩頭,手里提著木盆,吃力地朝逝川走去。逝川的篝火玲瓏剔透,許多漁婦站在盛著淚魚的木盆前朝吉喜張望。沒有那種悲哀之聲從水面飄溢而出了,逝川顯得那么寧靜,對岸的白雪被篝火映得就像一片黃金鋪在地上。吉喜將同下到江里,又艱難地給木盆注上水,然后呆呆地站在岸邊等待淚魚上網。子夜之后的黑暗并不漫長,吉喜聽見她的身后有許多人走來走去。她想著當年她澆到胡會身上的那盆刳魚水,那時她什么也不怕,她太有力氣了。一個人沒有了力氣是多么令人痛心。天有些冷了,吉喜將頭巾的邊角努力朝胸部拉下,她開始起第一片網。網從水面上刷刷地走過,那種輕飄飄的感覺使她的心一陣陣下沉。一條淚魚也沒捕到,是個空網,蒼白的網攤在岸邊的白雪上,和雪融為一體。吉喜毫不氣餒,總會有一條淚魚撞入她的網的,她不相信自己會兩手空空離去。又過了一段時間,曙色已經微微呈現的時候,吉喜開始起第二片網。她小心翼翼地拉著第二片網上岸,感覺那網沉甸甸的。她的腿哆嗦著,心想至少有十幾條美麗的藍色淚魚嵌在網眼里。她一心一意地收著網,被收上來的網都是雪白雪白的,她什么也沒看見。當網的端頭垂頭喪氣地輕輕顯露時,吉喜驀然醒悟她拉上來的又是一片空網。她低低地罵了上帝一句什么,跌坐在河岸上。她在想,為什么感覺網沉甸甸的,卻一無所獲呢?最后她明白了,那是因為她的力氣不比從前了,起同時網就顯得沉重了。  天色漸漸地明了,篝火無聲地熄滅了。逝川對岸的山赫然顯露,許多漁民開始將捕到的淚魚放回逝川了。吉喜聽見水面發出“啪啪”的聲響,那是淚魚入水時的聲音。淚魚紛紛朝逝川的下游去了,吉喜仿佛看見了它們那藍色的脊背和紅色的鰭,它們的尾靈巧地擺動著,游得那樣快。它們從逝川的上游來,又到逝川的下游去。吉喜想,淚魚是多么了不起,比人小幾百倍的身子,卻能歲歲年年地暢游整條逝川。而人卻只能守著逝川的一段,守住的就活下去、老下去,守不住的就成為它岸邊的墳冢,聽它的(www.lz13.cn)水聲,依然望著它。  吉喜的嗓音嘶啞了,她很想在逝川岸邊唱上一段歌謠,可她感覺自己已經不會發聲了。兩片空網攤在一起,晨光溫存地愛撫著它們,使每一個網眼都泛出柔和的光澤。  放完淚魚的漁民們陸陸續續地回家了。他們帶著老婆、孩子和狗,老婆又帶著木盆和漁網,而溫暖的篝火灰燼里則留有狗活潑的爪印。吉喜慢慢地站起來,將兩片魚網攏在一起,站在空蕩蕩的河岸上,回身去取她的那個木盆。她艱難地靠近木盆,這時她驚訝地發現木盆的清水里竟游著十幾條美麗的藍色淚魚!它們那么悠閑地舞蹈著,吉喜的眼淚不由彌漫下來了。她抬頭望了望那些回到漁村的漁民和漁婦,他們的身影飄忽不定,他們就快要回到自己的木屋了。一抹緋紅的霞光出現在天際,使阿甲漁村沉浸在受孕般的和平之中。吉喜搖晃了一下,她很想贊美一句上帝,可說出的仍是詛咒的話。  吉喜用盡力氣將木盆拖向岸邊。她跪伏在岸邊,喘著粗氣,用瘦骨嶙峋的手將一條條豐滿的淚魚放回逝川。這最后一批淚魚一入水便迅疾朝下游去了。   遲子建作品_遲子建散文 遲子建:傷懷之美 遲子建:我的世界下雪了分頁: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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